傅雷简介以及生平经历 【人物】傅雷自述(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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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雷与夫人朱梅馥
傅雷自述(上)
1956年,轰轰烈烈的整风运动开始后,傅雷积极投身其中,开会、发言、写文章,忙得不亦乐乎,真心诚意地帮助党和政府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,坦陈自己的建议和批评意见。同时也自觉地以马克思主义作武器改变着自己的主观世界、1957年6月后,形势转变,由党内整风转向反击右派,傅雷竞成为挨整对象,数次检讨均未过关。“右派”帽子势不可免。7月16日,他将“傅雷自述”一稿写就,详述生平简历、文学生涯、社会关系和整风反右斗争中的有关思想问题,深刻、无情地解剖自己,“我整个的人,好好坏坏都全部暴露了,没有一点想遮盖的意思”,“以期彻底肃清自己思想中的资产阶级残余”,笔调之深刻沉痛,今日读来仍令人感叹不已。但在次年,傅雷还是被定为“右派分子”,从此厄运连绵,十年浩劫中傅雷夫妇愤而自杀身亡。“傅雷自述”约二万字,个别地方由编辑作了技术性处理,本刊拟分为二期连载。
一 略传
我于1908年3月生于浦东南汇县渔潭乡,家庭是地主成份。4岁丧父,父在辛亥革命时为土豪劣绅所害,入狱三月。出狱后以含冤未得昭雪,抑郁而死,年仅24岁。我的二弟一妹,均以母亲出外奔走,家中无人照顾而死。母氏早年守寡(亦24岁),常以报仇为训。因她常年悲债,以泪洗面;对我又督教极严,16岁尚夏楚不离身,故我的童年只见愁容,不闻笑声。兼请英文及算术教师课读。11岁考入周浦镇高小二年级,12岁至上海(从此我即未回乡,去过二次仅为母亲丧葬)。考入南洋附小四年级(时称“交通部上海工业专门学校附小”),一年后因玩劣被开除。转徐汇公学读至中学(旧制)一年级,以反宗教被开除。时为16岁,反对迷信及一切宗教,言论非常激烈;在家以反对做道场祭祖母与母亲大起冲突。江浙战争后考入大同大学附中,参加五卅运动,在街头演讲游行。北伐那年,参与驱逐学阀胡敦复运动,写大字报与护校派作笔战。后闻吴稚晖(大同校董之一)说我是共产党要抓我,母亲又从乡间赶来抓回。秋后考入持志大学一年级,觉学风不好,即于是年(1927)冬季自费赴法。
在法4年:一方面在巴黎大学文科听课,一方面在巴黎卢佛美术史学校听课,但读书并不用功。1929年夏去瑞士留三月,1930年春去比利时作短期旅行。1931年春去意大利二月,在罗马应“意大利王家地理学会”之请,演讲国民军北伐与北洋军阀斗争的意义。留法期间与外人来往较多,其中有大学教授,有批评家,有汉学家,有音乐家,有巴黎美专的校长及其他老年画家;与本国留学生接触较少。1928年在巴黎认识刘海粟及其他美术学生,常为刘海粟作翻译(口头),为其向法国教育部美术司活动,由法政府购买刘之作品1件。1929年滕固流亡海外,去德国读书道经巴黎,因与相识。我于1931年秋回国,抵沪之日适逢9•18事变。
1931年冬即入上海美专教美术史与法文。1932年1月在沪结婚。1932年1月28日事变发生,美专停课,哈瓦斯通讯社(法新社前身)成立,由留法同学王子贯介绍充当笔译。半年后离去。当时与黎烈文同事;我离去后胡愈之、费彝明相继入内工作。我仍入美专任教。1933年9月,母亲去世,即辞去美专教务。因(l)年少不学,自认无资格教书;母亲在日,以我在国外未得学位.再不做事她更伤心;且彼时经济独立,母亲仅月贴数十万,不能不自己谋生;(2)×××待我个人极好,但待别人刻薄,办学纯是商店作风,我非常看不惯,故母亲一死即辞职。
1934年秋,友人叶常青约我合办《时事汇报》——周刊,以各日报消息分类重新编排;我任总编辑,半夜在印刷所看拼版,是为接触印刷出版事业之始。3个月后,该刊即以经济亏折而停办。我为股东之一,赔了1千元,卖田10亩以偿。
1935年2月,滕固招往南京“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”任编审科科长,与许宝驹同事。在职 4个月,译了1部《各国古物保管法规汇编》,该会旋缩小机构,并入内政部,我即离去。
1936年冬,滕固又约我以“中央古物保管会专门委员”名义,去洛阳考察龙门石刻,随带摄影师1人,研究如何保管问题;两个月后,内政部要我做会计手续报帐,我一怒而辞职回家,适在双十二事变之后。
1937年7月8日,芦沟桥事变后一天,应福建省教育厅之约,去福州为“中等学校教师暑期讲习班”讲美术史大要。以时局紧张,加速讲完。于8月4日回沪,得悉南京政府决定抗日,即于8月6日携家乘船去香港,转广西避难。因友人叶常青外家马氏为广西蒙山人,拟入山投奔。但因故在梧州搁浅。三个月后进退不得,仍于11月间经由香港回沪,时适逢国民党军队自大场撤退。
1939年2月,滕固任国立艺专校长,时北京与杭州两校合并,迁在昆明,来电招往担任教务主任。我从香港转越南入滇。未就职,仅草一课程纲要(曾特地请教闻一多),以学生分子复杂,主要甄别试验,淘汰一部分,与滕固意见不合,5月中即离滇经原路回上海。
从此至1948年均住在上海。抗战期间闭门不出,东不至黄浦江,北不至白渡桥,避免向日本宪兵行礼,亦是驼鸟办法。
1947、48两年以肺病两次去庐山疗养三个月。1948年11月以上海情形混乱,适友人宋奇拟在昆明办一进出口行,以我为旧游之地,嘱往筹备。乃全家又去昆明;所谓办进出口行,只与当地中国银行谈过-次话,根本没有进行。全家在旅馆内住了7个月。 于1949年6月乘飞机去香港。12月乘船至天津,转道回沪,以迄于今。当时以傅聪与我常起冲突,故留在昆明住读,托友人照管,直至51年4月方始回家。
二 经济情况及健康情况
母亲死后,田租收入一年只约六个月用度,其余靠卖田过活。抗战前一年,一次卖去100余亩;故次年抗战发生,有川资到广西逃难。以后每年卖田。至1948年只剩200余亩(原来共有400余亩)。1948年去昆明,是卖了田,顶了上海住屋作旅费的。昆明生活费亦赖此维持,因我去昆明虽受友人之托,实际并未受他半文酬劳或津贴。1949年12月20日回上海后仍靠这笔用剩的钱度日,同时三联书店付了一部分稿费与我,自51年起即全部以稿费收入为生。
过去我身体不强,但亦不害病。1947、48两年患肺病,1950-51年复发一次。1955年1月在锦江饭店坠楼伤腿,卧床数月,至今天气阴湿要发作。记忆力不佳虽与健康无关,但是最大苦闷,因无法取信于人。记忆力的好坏是不能叫医生证明的。做翻译工作亦有大妨碍,外文生字随查随忘,我的生字簿上记的重复生字特别多,以此。又以常年伏案、腰酸背痛已成为职业病,久坐起立,身如弯弓。 1956年起脑力工作已不能持久,晚间更不易入睡,今年起稍一疲劳即头痛。
三 写作生活
15、6岁在徐汇公学,受杨贤江主编的《学生杂志》影响,同时订阅小说月报,被神甫没收。曾与三、四同学办一手写不定期文艺刊物,第1期为文言,第2期改白话。18岁,始以短篇小说投寄胡寄尘编的《小说世界》(商务)、孙福熙编的《北新》周刊。19岁冬天出国,一路写《法行通讯》14篇5万余字,载孙福熙编的《贡献》半月刊。
20岁在巴黎为了学法文,从事翻译都德的两篇短篇小说集、梅里美的《嘉尔曼》,均未投稿。当时仅作学习文字的训练。绝未想到正式翻译,故稿子如何丢的亦不记忆。回国后于1931年即译贝多芬传。以后自知没有能力从事创作,方逐渐转到翻译的路上(详表见后)。抗战前曾为时事新报《学灯》翻译法国文学论文,抗战后为文汇报写过一篇《星期评论》,为《笔会》写过美术批评等。《民主》、《周报》亦写过时事文章。抗战期间,以假名为柯灵编的《万象》写过一篇《评张爱玲》,后来被满涛化名痛骂。
1932年冬与倪贻德合编《艺术旬刊》,由上海美专出版,半年即停刊。
1945年冬与周熙良合编《新语》半月刊,约马夷老、夏丐老等写文。以取稿条件过严,无稿源,出8期即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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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雷历年翻译作品一览表
四 社会活动
少年时代参加五卅运动及反学阀运动。未参加国民党。抗战胜利后愤于蒋政府之腐败,接收时之黑暗,曾在马叙伦、陈叔通、陈陶遗、张菊生等数老联合发表宣言反蒋时,作联系工作,此即“民主促进会”之酝酿阶段。及“民进”于上海中国科学社开成立大会之日,讨论会章,理事原定3人,当场改为5人、7人、9人,至11人时,我发言:全体会员不过30人左右,理事不宜再增。但其他会员仍主张再加,于是从11人、13人,一直增至21人。我当时即决定不再参加“民进”,并于会场上疏通熟人不要投我的票,故开票时我仅为候补理事。从此我即不再出席会议。50年后马老一再来信嘱我回去,均婉辞。去年民进开全国代表大会,有提名我为中委候选人消息,当即去电力辞,并分函马老、 徐伯昕、周熙良,恳请代为开脱。
去年下半年民盟托裘柱常来动员我2次(最近问明,是受刘思慕之托),均辞谢。
五 其他活动
1937年夏为亡友张絃在上海举办“绘画遗作展览会”,张生前为美专学生出身的教授,受美专剥削,抑郁而死;故我约了他几个老同学办此遗作展览,并在筹备会上与×××决裂,以此绝交20年之久。
1944年为黄宾虹先生(时寓北京)在上海宁波同乡会举办“八秩纪念书画展览会”。因黄老一生未有个人展览会,故我联合裘柱常夫妇去信力请举办,并请张菊生、陈叔通、邓秋枚、高吹万、秦曼青等10余黄氏故旧署名为发起人。我认识诸老即从此时起,特别是陈叔老以此过从甚密。
1946年为傅聪的钢琴老师、意大利音乐家梅百器举行“追悼音乐会”,此事与梅氏其他大弟子如裘复生、杨嘉仁等联合发起。参加表演的有梅氏晚年弟子周广仁、巫漪丽、董光光、傅聪等。
1948年为亡友作曲家谭小麟组织遗作保存委员会。时适逢金元券时期,社会混乱,无法印行;仅与沈知白、陈又新、雷恒等整理遗稿,觅人抄谱。今年春天我又与沈知白、袭复生将谭氏遗作全部晒制蓝图数份,以免遗失;并请人在沪歌唱其所作三个乐曲,由电台录音后,将胶带与所晒蓝图一份托巴金带往北京交周扬同志。希望审查后能作为“五四以后音乐作品”出版。
1944年冬至45年春,我以沦陷期间精神苦闷,乃组织10余友人每半个月集会一次,但无名义无任何形式;事先指定一人作小型专题讲话,在各人家中(地方较大的)轮流举行,略备茶点。参加的有姜椿芳、宋悌芬、周熙良、裘复生、裘劭恒、朱滨生(耳鼻喉科医生,为当时邻居)、雷恒、沈知白、陈西禾、满涛、周梦百、伍子昂等。(周为东吴大学历史教授,袭劭恒介绍;伍子昂为建筑师,当时为邻居,今在青岛)曾记得我谈过中国画,宋悌芬谈过英国诗,周熙良谈过红楼梦,裘复生谈过荧光管原理,雷恒谈过相对论入门,沈知白谈过中国音乐,伍子昂谈过近代建筑等。每次谈话后必对国内外时局交换情况及意见。此种集会至胜利前一二个月停止举行。
解放后,第一次全国文代大会,在昆明我看到有我名字;第二次全国文代,我在沪未出席。1954年北京举行翻译会议,我未出席,寄了一份书面意见书去。自49年过天津返沪时,曾去北京三天看过徐伯昕、楼适夷、钱钟书后,直到今年3月才去过一次北京。去年6月曾参加上海政协参观安徽建设访问团。
六 社会关系
抗战初期与楼适夷相熟,太平洋战争后,楼曾在我家躲过约半年。因楼认识姜椿芳与徐伯昕,来往相当多。胜利后认识徐铸成,完全当他反蒋进步分子,故介绍与马老。徐伯昕与梅益认识马老亦是在我家里。
认识柯灵、唐弢亦在抗战后期,胜利后以《民主》《周报》文字关系来往较多,尤其他们二位都当过文汇报编辑,我与文汇报似乎熟人多了,总认它是个进步报纸。周熙良与我为大同同学,但在校未认识,至抗战中间方来往。由我介绍与马老,故周亦为“民进”发起人之一。平心亦在41年代认识,常来我家。解放后从未过从。近一年来方在会场上相见。
与政治关系较少,而至今还有来往的朋友者:(一)专攻高等数学的雷恒,为大同附中同学,他亦在旧音专的师范科毕业,与向隅同学,故雷恒曾为傅聪学琴的开蒙老师。现在华东师大任教。(二)徐汇公学同学.留法专攻“私法”的胡毓寅。现在工业部任职。译到巴尔扎克小说中的法律问题,都是请教他的。(三)留法时代认识的庞熏琴,我很早赏识他的艺术才具。(四)初回国后以我在《时事新报》“学灯”写了一篇音乐批评,认识了沈知白,经常与他讨论音乐问题。(五)1939年第一次去昆明时认识之钱钟书。(六)以姜椿芳介绍而认识的陈冰夷 (今为译文副主编)。(七)1933年因雷恒而认识的音乐院学生谭小麟,一度仍跟我学法文;他学作曲,我怂恿他接触昆剧。(八)同时代因同关系而认识之丁善德。傅聪小时候曾请他提过意见。陈又新则因编写小提琴教材,要我在文字上检查。至今尚有来往。(九)抗战中期认识的电机工程师裘复生(现在南京电业局),其弟裘劭恒,曾出席东京审判涩谷事件,为台胞的辩护律师;今在外贸局。(十)太平洋战争后认识之林俊卿医师,一方面成为我们的家庭医药顾问,一方面我为他的《歌唱发音的机能状态》一书改过三篇原稿(最近在音乐出版社出版)。(十一)留法时代认识的王子贯,初在哈瓦斯通讯社与胡愈之同事,后转入东方汇理银行,至今尚在该行办结束手续。(十二)抗战中认识的留德摄影印刷专家,前故宫印刷所创办人杨心德,以其为印刷专家,很早即介绍与徐伯昕。(十三)抗战期间认识之宋悌芬(即宋奇)、 陈西禾,二人均以对罗曼·罗兰为兴趣,托周熙良介绍来的。(十四)抗战初期认识之裘柱常,其夫人为我表姊,又为黄宾虹先生的女弟子。我和黄宾虹的关系由于裘夫人。楼适夷是裘介绍来的。(十五)抗战期间的邻居陈清琤,为工商界,今任江宁区副区长,民建市委委员。(十六)因赏识傅聪而认识的老钢琴教师李翠贞。(十七)胜利后认识之吴一峰医师,他久居昆明,我49年离昆明, 将傅聪留下,即托吴作监护人。
解放后至51年始认识巴金,为了平明出书,一向来往很少。1955年参加政协后,始认识孔罗荪、吴强、靳以。许杰在胜利后向我们办的《新语》半月刊投过一次稿,见过一面。以后直至56年在政协小组方再见面。在此以前,作协开大会,他坐在主席台上,我已不认识他了。
1931年9月初回国后几天.在刘海粟家见过一次孙大雨。1945年冬,周熙良住在我家办《新语》,孙来看过周一二次,我未与多谈。以后直至去年他在政协大会上发言,才又远远看到他。去年冬天在长江剧场观昆剧,遇见孙一次,谈了两句关于昆剧的话。以后即未遇到过。
1939年在昆明第一次见过施蛰存一回;1945年胜利后王辛笛请吃饭,又见施一次。 1952年他与周熙良来我家一次,谈翻译问题;我与周不久去回拜他一次。以后即无来往。近4年内曾来过2次电话,嘱代查一二法文生字。今年5月我不看见他出席宣传会议,曾电话问他何故,他答称在市西中学带学生实习,无时间。
我与许杰仅在政协小组上谈过话,最近作协开会,多见了几次;因作协派车去师大接他,顺路来带我同行。今年3月去北京开宣传会议时同住一室,但他到京后即患眼疾“重视”,谈得不多。仅提过教学完全学苏联不对头、红楼梦批判时对俞平伯过火了,也谈到有个朋友原在海军医院当医生,解放前问许要不要离沪,留下有无危险,许劝他留下,后来肃反中被隔离,家属来向许诉苦,许觉得很难过。
徐仲年在抗战前公共场所见过一次,胜利后在一法国教师家茶会上见过一次,最近在宣传会议上见过一次,仅点首为礼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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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雷自述手迹
我在第六段社会关系中还漏了亲戚关系。因为这方面的人特别多。自母亲故世,所有远房亲戚都不来往了,因气味不相投。我家三代单传,祖父也是24岁死 的;父亲是独子;故我真是既无伯叔,又无兄弟。外祖父母,我出世后就未见过。他们都早死,所以也没有舅父。母亲是没有兄弟的,有一姊姊亦早故。至今来往的只有曾祖母一代的一位表兄顾仑布,是勤工俭学,学针织工程的,我留法即受他影响。他青年时代亦是一个左倾分子,献心于共产主义的;他留法是与徐特立同志同时。另一个亲戚来往的是我的外兄(又是表兄,因为他年纪比我小,比我妻子大),朱人秀,他是20余年党龄的老党员,但我们直到解放后才知道。他现在上海市统计局。最后是我的一个堂姑母,有时还来,因为我在经济上按月支持她。
(未完待续)